星河滚烫，你是人间理想。

这是近年网上大火的语录。

季小琳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，她想，星河为何而滚烫，不会烫死理想吗？

她要冷却银河。

（1）

季小琳大学毕业后直接进了学校当老师。

她是个农村女孩，待人接物温温和和，肉眼可见的谦卑在里面。有的同事因为她的家庭条件而瞧不起她，可更多的，是怜悯和同情。

毕竟大家都有同情心。

在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会把吃不完的零食给她吃。他们总说:“季老师是会过日子的，我们吃太多这种东西会得病的。”

季小琳感觉自己也得病了，心病。永远去不掉的痛苦和伤疤。

她当然没钱在城里买房，同事们聚餐不叫她。她一下班，就回去自己住的出租房。吃一碗冒着热气的白面条，温暖得要流下眼泪。

时常会想家。季小琳的老家远在贵州铜仁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乡村。提到铜仁，许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必是大明边城。

季小琳没去过。她想带着父母去一趟，爸妈却总说，别花那钱，你赚钱不容易。

她教语文，有一颗敏感脆弱的心。别人开的一个玩笑，都能触动她纤细的神经。

上课讲余光中先生的《乡愁》，她忍不住眼眶红了。

小时候，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，我在这头，母亲在那头。

学生们问她，老师您怎么哭了呀，是想家了吗？

季小琳说，对，老师想家了。

团支书递了纸巾说，老师，您擦擦眼泪。

眼泪擦得掉，乡愁擦不掉。

她的所有负面情绪瞬间爆发。教导主任跟她说，小季啊，你要是情绪不好就回去歇两天。

她赶紧说，没事，我真没事。

季小琳和别的老师不一样，她觉得学语文，只拘泥于书本上的知识可不行。她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编成故事讲给孩子们，他们都很认真地听。

有个学生问她，老师，贵州有好多好玩的景点，您去过几个？

她说，一个都没有。因为我穷。

班级鸦雀无声。

季小琳又想起去世已久的大黄花，她年少时最好的玩伴。这是它死去的第五年。

大黄花是一头母牛，脾性温和。季小琳上初中高中的时候，一放学回家，第一件事就是去牛棚里看看大黄花，大黄花轻轻地蹭她，她能感受到它皮肤的粗糙。

同村的阿芳是季小琳的好朋友。不上课的时候，两人会牵着牛，去四处转一转。

阿芳就爱看星星。晚间的星星亮得，仿佛要点燃天幕。她说，星星就像夜空中的火。

季小琳笑着说，可不嘛。咱毛主席也说过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。

阿芳就说，美琳，真羡慕你，这么争气。

季小琳学习好，她是村里第三个被供出来的大学生。冬天，母亲会把挣来的一点儿钱包起来，告诉她，妞儿，这是妈给你攒的上大学的学费钱。

她有时候会说，妈，要不我不念大学了，我出去打工挣钱。

母亲就说，这学，你要是不上，你之前的辛苦，你爹和我的辛苦，都白费了。

季小琳考上重点一本的那天，全村人都出来祝贺，她唯独没看见阿芳。

她问了母亲一嘴。母亲说，阿芳嫁人了，你忘了？夫家管她管得严，不让出来。

细密的悲哀缠绕着她。村长给她戴上大红花说，美琳，咱们村永远为你而骄傲。

走出村子的那一天，季小琳永远记得。那天起了挺大的雾，她好像，从难过里走不出来了。

（2）

参加工作以来的这几年，基本上每一年过年，季小琳都回不了家。

她和母亲打视频，母亲说家里一切都挺好，你爸爸很想你。

母亲会让她看看大黄花，大黄花看见手机里的她，也高兴地哞哞叫。

季小琳无时无刻想念着故乡的亲人，大黄花，也是她的亲人之一。

她问母亲阿芳的现状，妈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说话。后来才告诉她，阿芳男人不成器，好吃懒做不说，还出轨，稍微有点不高兴就拿她出气。

听了这话，她整个人都被冷气侵袭了。

她说，不能离婚？

母亲说，离了倒是也能离，可是阿芳吃啥喝啥去呀？咱村离过婚的女人多难啊。

季小琳把电话挂了。

她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，大黄花寿数尽了。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，蚊蝇围着大黄花乱飞。她抱着它，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，融进去了似的。

她和爹好好地把大黄花埋了。爹安慰她说，没事孩子，大黄花岁数到了，一头牛，也不像人能长长久久地活。再说了，不是还有小黄花呢么。

她的青春在这个夏天彻彻底底结束了。

（3）

每到夜幕降临，季小琳都会看星星。城里的星星，远不如村子里的明亮好看。

季小琳教孩子们念诗词，好多都是关于牛的。有刘禹锡的“如今直上银河去，同到牵牛织女家”；也有卢照龄的“长安大道连斜狭，青牛白马七香车”。

古诗词这种东西，光念出来就很美了。

有个语文很好的孩子问她，老师很羡慕牛郎织女的爱情吗？

她嘴上说羡慕，可是，她不会对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，有任何的希冀。

也不是说没交过男朋友。人家一听她农村出身，就是一阵沉默。

还是相信自己好啊。

季小琳翻翻日历，快要过年了。2021，今年是牛年，她想回家一趟。

事业这方面挺顺利。季小琳拿了绩效，年底还被评了优秀教师，奖金两千块钱。孩子们期末考得也不错，好几个考一百以上的。

放假前一天，母亲打了电话给她，开开心心地说，妞儿，今年家里收成可好了，挣了挺多钱。小黄花也下小牛犊子了，可健康。阿芳和她男人离婚了，说是再难，也要一个人好好过。你回来吧，爹和娘都想你想得厉害，你也回来看看阿芳，年长没见面了。

季小琳声音哽咽。

心情忐忑地踏上回家的火车，一路上，她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激动。

一到村子大门口，她就看见阿芳向她跑过来。她穿着粉色小袄，一如几年前的朝气明丽。

季小琳抱住小黄花，小黄花亲昵地蹭她的脸颊。小黄花模样和大黄花相差无几，只是皮肤不像它母亲那般粗糙。

村长来了季小琳家，笑得人心里喜洋洋的。村长说，疫情还没走，本来你回来想给你摆个流水席的。不过没事，美琳，晚上村长请你吃饭。

晚上吃过饭，季小琳牵着阿芳的手，坐到小池塘边上聊天。天气越来越好了，棉衣穿在身上，有点热。

阿芳跟她讲这几年的经历。说完，她如释重负:“好在，都过去了。咱俩都有光明的未来。”

“挺好的。小芳，你有啥理想没有。”

阿芳想了想说:“我这人没啥文化，理想这词我真挺陌生。我就想把日子过好了。”

季小琳不说话，只是一面笑。

她的理想已经实现了——

冷却银河。

（-完-）